二十二
钱亮亮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景色,深秋的薄暮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草坪、树木、花丛虽然被夕阳点染得色彩斑斓,却枝叶凋零绿退红残,如同华年将逝的老旦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演出,透露出无尽的凄美。晚秋初冬的黄昏仿佛一首华美哀怨的乐曲,勾人魂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生出缕缕情思,又象气势恢宏的乐曲尾声,灿烂的让人惆怅。钱亮亮静静地坐着,他非常喜欢这个季节傍晚空灵却又揪心的美丽,心里头也无端地生出些莫名的感慨来。忙乱一天之后,他非常渴望自己的心情也能象这黄昏一样恬静。然而,内心深处的焦躁却象挥之不去的浮尘,搅扰得他心烦意乱。自从他跟桔子确定了退表、交钱的大政方针之后,每天就由不得处于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倒好象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而且被人发现了似的。理智告诉他,这种焦虑和不安来自于对事态发展的无法把握。他很难想象,或者说不敢想象,他跟桔子的决定,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对于无法预知的结果总是心神不定甚至恐惧忧虑。
天渐渐黑了,有人用劲敲门,把钱亮亮惊了一下,朝外喊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窝头,钱亮亮笑骂:“你想学文明也学不会,你那不叫敲门,叫砸门。进来就成了,敲什么敲。”
窝头把脸上的肥肉挤成假模假式的谄笑:“领导的门哪能随便进呢,万一碰上领导正在上工间操忘了关门,我不是自找倒霉吗。”
房产局的局长极为好色,经常上班的时候把情人叫到办公室召开现场会,人们称为作“工间操”,这里的“操”得念去声。纪委查实之后决定开除他的党籍,免去房管局长的职务。市委讨论的时候,常书记勃然大怒,说这简直是个畜生么,畜生怎么能当公务员,于是那位擅长做“工间操”的局长不但开除了党籍,还开除了公职,这件事曾经在金州市轰动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窝头说的就是这个典故。
钱亮亮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应该让你倒霉,有事就说,没事该干啥干啥去,我烦着呢,别招我。”
窝头抬起腕子点点手表:“处长大人,看看几点了,我刚才在楼下看你这屋灯亮着,又没见你到餐厅吃饭,就上来看看,是不是你回家忘关灯了,要是忘关灯了我叫服务员开门关灯,原来你没走啊。”
窝头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说不上是好奇心重还是责任感强,只要过了下班时间如果见到哪个不应该有人的房间亮着灯,他必然要偷偷摸摸过去查探一番,如果弄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没有闭灯,他就会整夜睡不安枕。这个毛病有时候也很招人厌烦,谁要是想趁下班没人的时候办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那就得提防窝头窥测察看,于是便有人诊断窝头有心理疾病,属于偷窥偏执患者。钱亮亮听人说过他这个毛病,也曾经听过齐红、黄金叶抱怨窝头像个贼,鬼鬼祟祟的招人烦。可是钱亮亮却并没有感到他这样有什么不妥,因为他自己并没有怕别人偷窥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小子监视我呢。”钱亮亮说着看看表,居然已经七点多钟了,就问他:“你们餐厅还有没有吃的?”
窝头说:“再啥地方没吃的,我们餐厅还能没吃的?想吃啥,我给你单做,对了,夫人呢?不在家?”
桔子他父亲心肌梗塞,住院抢救,桔子慌慌张张跑回省城尽孝去了。桔子赶走之前已经把那两件事情办了,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正是让钱亮亮心神不定的原因。如果说纪委还要对这件事情进行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所以黄金叶那边暂时还不知道,也就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倒也好理解。奇怪的是齐红竟然也象没事似的,这就让钱亮亮有些摸不着头脑,据桔子说,她给齐红钱的时候是专门把齐红约出去到一个茶馆里给的,当时齐红叶推辞了一下,桔子坚持要给她钱,她也没多说什么就收下了。
“她回省城看她爸,孩子也放假了,把孩子也带去了。”钱亮亮告诉窝头。
“啊,那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了?太好了,今天晚上我值班,正愁没事干呢,我陪你喝酒吧?”
“你就说想让我陪你喝酒吧,随便弄点吃的就成了,我懒得回家做了。”
窝头问他:“是送到你的办公室吃,还是到餐厅吃?”
钱亮亮说:“你吃了没有?”
窝头说:“我无所谓,饿了随时就填两口,没饿就不吃,也没个什么点,厨子都这样。”
钱亮亮说:“干脆这样,你弄点吃的,咱俩就在我办公室吃。”
窝头说没问题,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弄。说着就走,钱亮亮赶紧又叮嘱他:“少弄点,别吃不了剩下浪费。”
窝头答应着走了,钱亮亮不愿意到餐厅去凑热闹,他知道,这个时候金龙宾馆的每个餐厅都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食客此时齐聚餐厅大吃大喝。自从市里严格控制了在社会上的营业场所接待客人之后,各局处只好把接待客人的地点安放到了金龙宾馆。快到年底了,市属各部门、单位也开始相互设局开吃,今天你请他明天他请你,谁也说不清他们的账是怎么走的,不管怎么走,最终还得纳税人埋单。这样一来金龙宾馆的餐厅就开始格外热闹起来,每到晚饭时候,座无虚席,定桌得提前通知。窝头把库房都腾出来改造成餐厅,还是不够用。这个局那个处家家都有接待任务,家家都有吃喝理由,人们好象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有时候钱亮亮忍不住在心里诅咒他们:吃,喝,吃死喝死就消停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窝头,他们的营业额直线上升,每个月的奖金也越来越丰厚,饭桌紧张,便有人开始跟窝头拉关系,以便宴请客人的时候图个方便,窝头的身价也跟着看涨。
过了一阵窝头端了一托盘的吃食来了,两个凉菜:红油牛肉、五香花生。两个热菜:红焖羊羔肉、葱爆腰花。托盘上还摆了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
钱亮亮说:“看样子你真是要我给你陪酒啊。”
窝头说:“我陪你,我陪你,反正你没事我也没事不喝酒干吗?”
两个人便开始对酌起来。钱亮亮问窝头:“最近你们发奖金了没有?”
窝头看看钱亮亮:“发没发奖金你还不知道?”
钱亮亮确实不知道,虽然他是金龙宾馆的主管,可是他属于政府公务员系列,工资在政府机关开,金龙宾馆的奖金他从来不沾手,除非是领导以接待处名义发下来的专项奖,他才也拿一份,数额也都是平均值,从来不敢多拿,更不敢从金龙宾馆拿奖金。过去黄金叶做奖金的时候也曾经给他做过,他都婉言谢绝了,后来干脆告诉黄金叶,市里有规定,政府机关各级领导干部一律不得从管辖的企事业单位拿奖金,所以今后凡是金龙宾馆的奖金一律不要给他做了,金龙宾馆正常的奖金,比如月奖、季度奖等等他也不过问。
窝头喝了一口酒说:“发倒是发了,不过也就是正常的月奖,别的奖金没发过。”
“没发过利润提成奖之类的吗?”
窝头瞪圆了眼睛说:“钱处长,你是从月亮上刚刚回来的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提成奖。提成什么?提成都变成回扣了,都进了个人腰包了,谁还那么傻发提成奖?”
钱亮亮跟窝头碰了一下杯子:“来,干了这杯酒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发过提成奖没有?”
窝头跟着钱亮亮把酒杯里的酒一干而尽,然后又给他们斟满才说:“我对着我妈的大咂咂发誓,如果我说了假话下辈子我生下来没奶吃。我从来没有拿过什么提成奖,除了月奖季奖还有三次接待奖之外,我确实没拿过什么提成奖。钱处长,你怎么不相信我呢,现在你问问各个单位,哪个单位还发什么提成奖,那都是傻子才干的事儿,现在提成都进了个人腰包了,叫回扣。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知道黄金叶进那些螃蟹拿了多少回扣吗?这个数。”窝头朝钱亮亮竖起了一根油腻腻胡萝卜似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