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钱亮亮是在大马路上碰到李百威这位前任接待处长的。他坐车从市政府办事出来,汽车走到盘旋路的时候,小赵忽然踩了一脚刹车对钱亮亮说:“那不是李公公么,他没事到这儿瞎转什么?”
盘旋路的周边都是歌舞厅、小饭馆、小茶楼、戏园子,马路边的空场上有许多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女人白天晚上不间断地在这里打猎,男人就是她们的猎物。这个地界已经在公安局挂了号,公安局曾经对这里进行过几次扫荡。然而,公安局既没有办法扫荡人们疯狂追逐金钱的欲望,也没办法改变以旺盛的市场供求关系为基础的经济规律,更没法扫荡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于是这里的女猎手们就象春夏之交的韭菜,割了一茬又冒一茬,而且一茬比一茬更加茂盛。正人君子对这里避之唯恐不及,深怕碰上熟人引起误会。李百威站在这儿东张西望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所以小赵才问:“他没事到这儿瞎转什么?”
钱亮亮一直想找李百威聊聊,不管怎么说他在接待处干了两三年,下台后一走了之,工作也不交待,甚至遗留在办公室的东西都不收拾,有点说不过去。钱亮亮到他现在的单位找过他几次,别人告诉钱亮亮,他从来就没上过班,所以钱亮亮一直没有找到他,今天碰上了就得揪住他谈谈。于是让小赵停下车不要跟过来,自己来到李百威跟前问他:“李处长,你站这儿干吗呢?”
李百威见了他有点尴尬,指指东边说:“我等车呢。”
在钱亮亮的印象里,李百威是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还在市委秘书处当秘书的时候,他到金龙宾馆办事遇见过几次李百威,那时候的李百威总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稀疏的头发也总是染得黑森森梳得光溜溜。今天的李百威却处处显露出了落魄:虽然仍然穿着西装,却是那种皱巴巴被上海人称为瘪三西装的款式,由于没有系领带,更显得那身西装邋遢寒碜。脑袋由于没有炬油,头发变成了灰白的杂毛乱蓬蓬地覆盖在脑门子上。可能经常站在马路边上“等车”,过去保养得白里透红大鸭蛋似的脸也成了黄黑色风干了的桔皮。
“我找你好多次了,单位说你一直没上班。”
“找我?有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你放在办公室的那些东西……”
李百威打断了他:“扔了,扔了,我要那些破玩意还有什么用。”
钱亮亮暗想,即便扔也得你来扔啊,别人怎么扔你的东西?便说:“还是你亲自来看看好,你不在我们把你的东西扔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李百威说:“小钱,不,你现在是钱处长了,钱处长,你别拿我开心了好不好?金龙宾馆的门我还能进吗?就是能进我也懒得看那些玩意的脸。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一帮王八蛋。”
钱亮亮心想,现在的世道人心就是荒唐,明明自己干了亏心事儿,反倒象是受了多大委屈,好象除了自己有理全世界都没理。钱亮亮的道行还没有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脸就象心的广告栏,心里的想法往往就在脸上张贴出来。李百威是在官场上摔打过来的老油条,钱亮亮脸上写着的想法他哪能读不懂,马上说:“钱处长,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是东西?把人家姑娘玩了现在反倒有理了?你要是得空我跟你好好聊聊。”
钱亮亮说我这阵刚刚办完事恰好有空,你要是不忙咱们就找个地方聊聊,不管怎么说你是前任领导,我还得好好向你讨教呢。李百威说:“我现在有啥可忙的?该赔的赔了,该撤的撤了,现在就一件事儿,等死,你要是闲的没事聊聊就聊聊。”
钱亮亮提醒他:“你不是在等车么?别耽误了你的事。”
李百威倒来了兴致:“我现在有什么怕耽误的事?自由自在,党和政府愿意养活我,我就待着,不,更准确地说是赖着,今天碰见你也算是机会,我就跟你说说金龙宾馆的事儿,也省得你跟我一样吃了哑巴亏。”
钱亮亮便请他上车,李百威朝小赵的桑塔纳看了看说:“算了,你要是不怕破费咱就打的,找个茶馆聊聊。”
钱亮亮就让小赵回去,小赵隔了车窗对李百威喊:“李处长,你咋这样呢?连我的车都不坐了。”
李百威说:“别叫我李处长,我早就不是李处长了,就叫我李百威。”
小赵说:“那好,李百威先生,既然你不坐我可就走了。”
李百威摆摆手:“你走,我跟钱处长打车。”
钱亮亮跟着李百威没打车,就近到了一个叫乌龙阵的茶馆里。服务员请示他们要什么茶,钱亮亮喝茶向来没什么讲究,就让李百威点,李百威要了乌龙茶,还告诉钱亮亮说这种茶在东南沿海最盛行,钱亮亮说东南沿海盛行的东西放在北方就不一定是好东西。李百威说:“那倒也是,因地制宜么。”
喝了一圈,李百威就开始给钱亮亮诉苦:“接待处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酸菜缸,再好的白菜放到里头也得给你沤烂沤臭了不可。接待哪是人干的,不,更准确地说哪是好人干的活儿。我刚去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也是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深怕哪一件事情没办好上面怪罪,深怕跟四面八方搞不好关系别人在后面捅鼓我,深怕接待重要人物的时候没伺候好人家,一句话,没有我不怕的,在那两年多,说实话,我基本上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钱亮亮发现,李百威说话特别喜欢用“不”、“更准确地说”这种自我否定的递进方式来加重自己的语气,而且还喜欢使用并列式的排比句,例如他刚刚一连气说出来的四五个“深怕”。同时也想起了黄金叶跟他说过的同样的话:“没有睡过安稳觉。”然而,这一切都不是钱亮亮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能听听李百威对接待工作方面的经验和体会,不管李百威这个人怎么样,也不管他现在混成了什么样儿,终究他干了两年多,干过的比他听过的看过的都多。于是他就把李百威的话头朝那方面引:“李处长,你管了那么长时间接待处,你觉得干这个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百威看看他,又闻了闻杯中乌龙茶的味道,轻轻的抿了一口才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这种问题你真用不着问我,凡是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谁不明白?最重要的只有一条:领导满意。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领导和接待对象双方满意。不过,这句话说着容易,要想做到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领导满意了那个领导可能就不满意,那个领导满意了可能这个领导就不满意,就象常老大和王老二,想让他们俩同时满意,真比同时让老婆和情人都满意还难。”
他说的常老大就是常书记,王老二就是王市长,钱亮亮想,过去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不管人前还是人后肯定不会这么称呼常书记跟王市长,看来他也确实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干工作让领导满意的道理钱亮亮早就懂得,干工作让领导满意是每一个正常人的基本想法,不但干接待工作才这样。如果干工作是为了让领导不满意,只有两种人:一是勇士,二是疯子,勇士和疯子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正常人没有不想把工作干好让领导满意的。用人人皆知的大道理来说明具体问题,往往是不着边际的空洞说教。所以,李百威对钱亮亮问题的这种空泛的回答方式就有了应付、敷衍的意味。
钱亮亮竭力做出谦虚谨慎的样子继续问他:“李处长,在接待工作方面你是老前辈,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你给我说说,干这个工作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李百威喝了一口茶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钱处长,你的问题我真没办法回答。败军之将不言勇啊,我这张脸已经连皮都没有了,现在等于把我扒光了挂在墙上展览,这都是常老大故意整治我。不过,我混到这个地步说啥也没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咱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只能由人家象和面一样随便揉。你能找我跟我聊聊,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总算没有把我当成臭狗屎不如的废物,对了,你知不知道王老二是怎么骂我的?他骂我是连臭狗屎都不如的废物。臭狗屎还能用来种地当肥料,我是又臭又脏跟狗屎一样却没连当肥料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他的意思。”说到这儿,李百威突然叫服务员:“小姐,过来一下。”服务员急忙跑进来请示:“先生有什么需要?”李百威说:“拿两瓶啤酒来。”服务员为难地解释:“对不起先生,我们这儿是茶馆,没有酒水。”李百威遗憾地叹了一声说:“说话喝酒比喝茶好,酒助谈兴。”
钱亮亮对服务员说:“你出去到附近给我们买点小菜,再要五瓶啤酒,账我一起给你结。”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得去请示一下老板,我们没有这项服务。”
李百威说:“你真是个傻子,多种经营懂不懂?快去,不然我们就换个能喝酒的地方。”